水中月
他不需要别人同情，更不需要别人帮助。同样的事做了成百上千年，自然也能继续再做个成千上万年。不过是顶上那位阎罗王下派的工作，完成便是了，又有什么大不了？就算阴曹地府冤魂幽魂聚集，怨气冲天阴气弥漫，然而数百年来皆是如此，他住的足够习惯，无需他人费心。
但偏偏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，嘻嘻哈哈凑上来一通胡乱认亲，初次见面便提出交接工作，要他去转世投胎的长队前利用职务之便加个塞，才好早日还阳。鬼使白被气的胸闷气短，一把无名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，一抬眼却撞见对方含笑的双目，金色的瞳如水中一轮月，他心里一悸，一时失语，回神时早已错失了拒绝的机会。
阎魔大人暂且让两人一同工作，待鬼使黑熟悉业务后再提交接一事。鬼使白面上点头应是，心下盘算该如何让这怪人知难而退。怪人初来乍到，尚没有去处，于是先让他在白的家里住着。
地府不分昼夜，天空永远是灰黄的陈旧颜色，进了屋必要先点上灯。鬼使白点燃桌上的蜡，一灯如豆，火光幽暗，只勉强看得清大致轮廓。鬼使黑方才自称哥哥时不见忸怩，这会儿坐在房内反而别扭的很，十分的坐立不安。鬼使白无意留下，合了门要离开，忽然被一杆镰刀的长柄卡住门缝，对面黑发男人露出半张脸扮无辜，眼角殷红如血，眼神里三分可怜七分不舍，他说：弟弟，别走。
鬼使白恍惚间想，他真适合迷惑人心，如让他为往生的鬼魂们送上孟婆汤，地府业绩大概从此再不用犯愁。于是他关门的手定在原地动弹不得，他忘却自己的情感太久，久到人鬼神皆以为他无情无爱亦无求，如今它们潮水般涌来冲毁防线，而他只有不知所措。
下一秒镰刀被抽走，木板门轻轻吱呀一声，鬼使黑不安的道歉，眼中的光随烛火忽明忽暗：对不起，我不该强迫你。但是……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幸福的神采，凌厉的眉眼化成一滩温情，他注视着鬼使白，像远望一场梦，口中喃喃自语：弟弟，我真的好想你……
冥界暗色中忽的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叫，打破微妙的气氛，鬼使白如梦初醒，板着脸不顾对方的情面把门关严了，犹豫片刻，转身离开。
他朝自己房内走了两步，抬头看浑浊的天空，想到他曾见过千里共赏的一轮圆月。
后来某日他和鬼使黑两人去找白发阴阳师处理公务，恰逢人间十五月圆夜，向来以兄长自居的男人强行把他留在阳世中，他被安倍晴明家里的一群式神团团围住，竟然未寻得脱身的方法。折腾过一番，一伙人肚里空空，纷纷涌去庭院分食点心，独留鬼使白在原地。
他忙着拍掉身上的尘土草屑，一碟月见团子忽而映入眼帘，循着端碟的纤纤素手向上平移视线，不死身的占卜师脸庞带笑，她开口，声音温柔又冷清：像这样的明月，冥界很少见吧？
未等他回答，比丘尼接着说到：鬼使白大人，您知道怎样拥有天上月吗？
白沉默不语，占卜师将团子搁在一旁的石桌上，斟满一小杯清酒，双手递上酒杯，杯中月影摇曳， 她狡黠一笑：您看，月亮已经在我手中了。
这是水中月。鬼使白摇头，起身欲走。水中月与镜中花，只消吹一口气，便会破碎，愈美丽的东西他愈不可碰。悲剧不可重演，命中不该有的不如尽数拒之门外。任暗潮如何涌动，他一座冰山自岿然不动。
比丘尼叹气，在他身后轻声说：大人，我听见您心中的声音了。
声音？他心中没有声音，只有冥界千年阴气凝成的霜，冰冷无情。
鬼使白不回头的走出门外。
回到冥界后，他照例向阎魔大人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，地府之主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点头回应。待到例行报告结束后，在旁的判官叫住他，说：鬼使黑……今天还没来报告。
石子叮咚入水，他的水中月碎成一圈圈涟漪。
天色似乎比往常更加阴沉，鬼使白打开大门，血迹斑斑点点延至木板门前。他一路走去，房门半开着。卧房内很暗，有浓重的血腥气，鬼使黑倚靠在床头，呼吸声十分微弱，几乎是出多进少。他见他来了，艰难的扯出一个笑，全不顾自己身上伤口狰狞可怖，嗓音嘶哑：没关系，只要歇一会儿……
那声音兀的止住了，白用双手擦去身下人脸颊上的血污，露出苍白而无血色的皮肤。他的动作轻缓，指尖带着人界的余温，深情如情人间最后的温存。鬼使黑怔怔的看着他，双眼是血夜中黯淡的弯月。
鬼使白俯身，冰凉的双唇贴上不断颤动的眼皮，细长的手指顺下颚的弧度下滑，抚上脆弱的脖颈。
只要他稍微用力，只要……
毫无征兆的，他猛然收紧了双手，死死掐住鬼使黑的喉咙。
——为什么？为什么还来找我？我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，与前尘往事早已一刀两断，心甘情愿在这阴冷湿寒的冥界懵懵度日，你——你为什么要来找我？
他眼眶灼热，被冷清的月光烧的直痛，滚烫的泪落在黑色的发间。
他不该有情，不该有恨！但是，偏偏遇见他……偏偏……
他的月……水中的月……
白与黑发丝缠绕，鬼使白未曾松懈手中的力度，手腕上忽然有温凉的触感，他垂下双眼，他的哥哥只是把手指搭了上去，再无别的动作。他再一看，那熟悉的月色雾蒙蒙的，是将息的样子，这逐渐熄灭的光令他的心受到重重一击，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他的所有，他不知不觉的放松了双手。
这双眼，我曾见过的。
他向后跌了几步。
我见过他。
我见过他。
他是我的哥哥。
END
